一九○四年秋冬之交，我考入山東大學。翌年暑假，開登州同鄉(xiāng)會于濟南濼源書院舊址師范學堂丁佛言宿舍小樓上。徐鏡心（字子鑒）適自日本留學歸來，亦預斯會。值丁佛言為他人書聯(lián)，浼徐撰語為：“事到萬難須放膽，理當兩可且平心。”臨行，徐問我寓所，我告以西門外桿石橋大學堂鄒字一號，徐執(zhí)手寒暄，云于翌日訪晤。三五日后，徐惠然臨存。我留午餐，渠瀕行之際，留書三冊。一為白浪滔天（宮崎寅藏）所撰之《三十三年落花夢》，一為章士釗所編之《黃帝魂》，一為巴縣鄒容所著之《革命軍》。

　　一九○七年六月，徐又自東京歸國，訪我于桿石橋?qū)W堂。當時，適值清廷派學部侍郎清銳到山東查學，新提學使者為連甲，卸任學臺為載昌（三人均為滿洲籍）同到學堂會齊。徐聞之不禁發(fā)指，厲我指余曰：“君不能濺血于五步之內(nèi)，以袪此滿奴異種耶！”我驚聞，急掩其口曰：“何孟浪如是！豈不知事機不密則害成？吾赤手空拳，曷堪任此？輕舉僨事，談何容易！”徐曰：“君以為我看事太易，我以君身家觀念太重，遇事畏難茍安。史堅如以一粒炸彈炸粵督德壽于廣州省轅；吳樾炸五大臣于正陽門車站。彼丈夫也，我丈夫也，有為者亦若是！君手無縛雞之力，果能于立談之頃，致此三滿奴之死命于山東大學堂，亦已足矣。君果有斯膽略，我立即贈君以六輪手槍以蕆此事。”吾曰：“堂上尚有七旬老母，室中有周歲小女，懷中有彌月嬰兒，家無隔宿之糧，即專諸、聶政亦不免顧慮身后。即去此三人，在滿奴中不過滄海一粟、九牛一毛，于國事亦何補耶？吾固一身是膽，其奈力不從心何？”徐曰：“青山不老，綠水長存。君果有志，后會有期。”一言未畢，而三人自宿舍前甬道經(jīng)過大客廳，聯(lián)步前進。載昌腦后之花翎，忽而墜地。徐旁觀笑曰：“此不祥之兆，滿洲王氣黯然銷矣！君努力前途，好自為之！吾輩分工合作，有志竟成。”徐興辭后，仍返東京。

　　不久，孫中山先生特派徐鏡心、丁鼎巨（字惟汾）為山東同盟會支部主盟。徐銜命回國拜訪山東萊州沙河富紳邱丕振，求其資助巨款。徐與邱同留學日本，為舊相識。邱丕振世居萊州沙河珍珠疃，其父兄以商業(yè)起家，發(fā)起山東麥草帽辮出口巴拿馬賽會，得有特獎，作為海外貿(mào)易，以此致富。徐鏡心謁其尊人，曉以大義曰：“清室權(quán)貴，招權(quán)納賄，國已不國，必致外人瓜分之禍。國若不存，家產(chǎn)何有？尊府擁有厚資，曷不毀家紓難，組織革命基礎(chǔ)。此乃不世之功，于公于私兩有裨益。”其乃翁曰：“吾有十子，兩人務農(nóng)，四人業(yè)商，余四子交君領(lǐng)導提攜。”并立即捐資兩萬元。徐欣然允諾，介紹邱丕振與其八弟殿武、九弟子厚、十弟紹尹，加入同盟會為會員。徐并聯(lián)絡高密劉冠三，組織相州中學。走訪棲霞大地主謝鴻燾，集資募捐，在山東煙臺西郊通紳岡創(chuàng)辦一東牟公學，延聘同盟會分子分擔教員，提倡青年革命。當時湘人胡瑛擔任漢文；登州孫嘏臣教授英文；牟平鄒秉綬教授科學；湖北唐鼐臣擔任武術(shù)、體操；高密邱掄章、李廷璧擔任其它學科。功課整齊，頗為一時稱頌。是年適值安慶徐錫銘刺殺皖撫恩銘，浙江秋瑾獄興，風聲鶴唳，草木皆兵，該公學頗受影響。暑假胡瑛還鄉(xiāng)，為鄂督逮捕下獄，鄒秉綬畏禍辭職，赴德留學。謝鴻燾因夫人馬素真女士慕秋瑾之為人，改名秋儀，亦畏禍斂跡稍避。其他教員亦多避嫌，裹足不前。此時我在山東大學畢業(yè)。正值清室停辦科舉，學堂十八班班長以要求獎勵功名不遂，全堂罷班。我事先聞悉，先期請假，歸籍省親，未受處分。十八班班長被開除后，學堂亦入停頓狀態(tài)。徐鏡心聞此消息，極力向謝鴻燾揄揚，延聘我繼胡瑛為漢文教員，并兼授代數(shù)、幾何。兩月辭歸。

　　一九○八年，清末禮部左侍郎王錫蕃編修，因康黨革職還鄉(xiāng)，開辦煙臺漁業(yè)公司，附設水產(chǎn)學堂。王籍隸黃縣，與徐為同鄉(xiāng)，托徐聘我為該校漢文教員，兼授科學。斯時，各省革命潮流風起云涌，東牟公學校長謝鴻燾，以經(jīng)費支絀，爰組織一圖書儀器公司。復因賬目糾葛，不理眾口辭出，交孫嘏臣接辦。該公學早已無形停頓矣。

　　武昌起義后，響應幾遍全國，惟山東消息寂然。幸而徐子鑒由日本東京聯(lián)絡丁佛言、侯雪舫、曲卓新等歸國，在濟南聯(lián)絡夏溥齋、楊毓泗、莊心如、王丕煦、于晉源、劉冠三等士紳多人，運動諮議局迫令巡撫孫寶琦山東獨立，與各省取一致步驟，與清廷斷絕關(guān)系。乃袁世凱以山東密邇京畿，關(guān)系綦重，設有異動，則畿輔搖動，多方恐嚇壓迫孫寶琦取消獨立。自九月二十一日山東獨立后，至十月七日即取消獨立，屈指不及二十天。始而派余則達代理山東巡撫，繼而發(fā)表張廣建繼任山東巡撫，吳炳湘為山東巡警道，聶憲藩為山東鹽運使。鎮(zhèn)壓逮捕民黨幾無虛日，威嚇刑訊無所不用其極。若劉蒲塘、叢琯珠、劉鑒澄、李憲棠、孫宗廉等相繼犧牲者，不知凡幾。民黨人士皆畏避不敢露面，獨徐鏡心再接再厲冒險奔走，四出運動。

　　袁世凱深知登州地方重要，特派葉長盛為登萊青鎮(zhèn)守使；并派新軍協(xié)統(tǒng)張樹元以一旅駐扎萊州；又派皖軍孫熙澤為登州府知府；徐世昌之弟徐世光為煙臺兵備道；舞鳳兵艦艦長王傳炯率舞鳳艦游弋校巡渤海灣。此時徐鏡心已密示孫嘏臣在煙臺相機起事矣。

　　孫自接辦謝鴻燾之圖書儀器公司，已虧累不堪，正在無法交代股東之際，接徐密函，絕處逢生，乃組織革命工作。當時煙臺西山炮臺有防營舊軍一營，東山有新軍警衛(wèi)軍一營。孫乃聯(lián)絡警衛(wèi)軍管帶虞克昌（際唐），復串通防營統(tǒng)領(lǐng)董保泰之內(nèi)弟宮樹德劫持董保泰，并結(jié)合英領(lǐng)事署秘書倪顯庭、天主教徒王耀東、《渤海日報》主筆丁訓初、尚志學校校長楊哲甫、太古船行之吳仲芬、楊德盛、張子齡等人，密謀起事。事先我毫無所聞。

　　于濟南取消獨立之翌日拂曉，突聞煙臺大街鼓角齊鳴，警衛(wèi)軍排隊游行，步武整齊。商會通知各商店皆插白旗，并約到道尹公署開群眾大會。我偕水產(chǎn)學校校長丁凱亭到公署，已濟濟多人，到其后樓上，目睹一榻橫陳，皆言午夜槍聲一響，徐道尹已攜妻而逃，盡室以行。而董保泰統(tǒng)領(lǐng)被其妻弟宮樹德以手槍劫持，迫令全營繳械矣。到會者紳、商、學而外，有警衛(wèi)軍管帶虞克昌、舞鳳艦長王傳炯。傳炯辭鋒甚利，先以國語演說，繼以英語演說。大致謂推翻君主專制，促成民主共和，頗合當時潮流，群眾鼓掌，公推王傳炯為革命軍煙臺總司令，虞克昌為副司令，孫嘏臣為外交處長。并約同倪顯庭等通知煙臺山各國領(lǐng)事。當時法國領(lǐng)事署文案劉俊成、德國領(lǐng)事署呂耀章均參與贊助革命。王耀東、宮樹德、楊德威、張子齡、丁訓初等，皆一一分擔任務。

　　開會甫畢，我行至南鴻街、興隆街之際，突有四人在路旁向我舉手行軍禮，脫帽立正。我細視乃我之學生，皆腕纏白徽章，蓋有煙臺軍政府朱印。此四生一名相進明，一名吳廷章，皆十四五歲，為水產(chǎn)學堂初中學生；一名姜德茂，一名楊人振，不過十二三歲，為水產(chǎn)高小學生。我深為詫異。翌日凌晨，渠等到學堂上課，我問其經(jīng)過情形。渠曰：“前二日王老師囑我等于該日晚十時后到西圩外會齊，有要事囑托。我等按時而至，王、孫皆先到，在板棚下等候。即派我兩人到街里商店抬兩桶煤油放于板棚下，彼將洋油桶用鐵錐錐兩小孔，將煤油遍灑于板棚及小貨攤之草屋上。另派姜、楊兩生挈鞭炮多種，并放置洋鐵桶內(nèi)（鞭炮及鐵桶皆王、孫預先備好），約于將近十一時后一律燃著，煙焰沖天，四周火起。爆竹聲中，西山炮臺統(tǒng)領(lǐng)董保泰已被其內(nèi)戚宮樹德以手槍挾持下令繳械投降矣。”彼所謂王老師者即王耀東（水產(chǎn)學堂小學教員）。少頃王耀東亦來學堂上課，我問其事前經(jīng)過，渠云：“事前并無組織，亦無同謀機關(guān)，僅臨時孫禿子（因?qū)O嘏臣早剪發(fā)辮，煙埠皆呼之為孫禿子）招集三五人到圖書儀器公司密談分派工作；起事時亦赤手空拳，只姜德茂有勃勒寧手槍一支，宮樹德有舊式手槍一支，王耀東有獵槍一支，余人皆無槍械，不過徒手吶喊而已。”

　　當晚十時后，孫嘏臣一人到水產(chǎn)學堂約我與丁校長參加軍政府工作。丁以孫嘏臣于圖書儀器公司虧款，信用掃地，口碑不佳，婉辭謝絕。孫對我言曰：“君為同盟會同志，革命急先鋒，與徐子鑒為多年老友，此次革命僥幸成功，前途正遠，在在需人，君曷不參加軍政府工作，再接再厲，以底于成。”吾曰：“君等既先我著鞭，我亦圖異軍突起，分工合作，亦步亦趨。若必于此時參加軍政府，斯乃如史記毛遂傳所謂因人成事者也。不亦羞當世之士耶。陳涉、吳廣垅上輟耕，而劉邦崛起泗上，項羽發(fā)難江東，鷃雀安知鴻鵠志哉！時機不遠，請君拭目俟之。”